近期,有關部門組織專項督察,要求所有自備電廠公平承擔社會責任,特別是燃煤自備電廠,必須承擔基金和政策性交叉補貼;嚴肅查處違法違規現象,全面清理去年新增的自備電廠。
自備電廠似乎走到這樣一個路口:往前,審批越來越嚴格,即使是熱電聯產自備電廠也不能無序擴張;站在原點,能效、環保、安全壓力與日俱增。
面對多重壓力,擁有自備電廠的企業該何去何從?
青海省海西州推動新能源替代自備電廠發電的有益探索,或為這些企業打開一扇通往新世界的窗口。
困境 陷入
如果沒有直購電,杲偉所在的青海俊民化工有限責任公司現在可能已經搬離位于海西州的格爾木工業園。
杲偉是俊民化工副總經理,這家企業當年由地方政府招商引資而來。
8月22日,在空氣中彌漫著刺鼻氯氣的一期廠區,杲偉指著足有兩人高的儲鹽罐說:“以前冬天經常跳閘,為防止鹽水結晶,工人們要及時把40多噸鹽水從罐子和管道里抽出來,來電了再灌進去。有時剛供上不到兩小時,又停電了。”
那時,杲偉常在包里備著現金,工人一加完班,他就趕緊把工資給結了,即便這樣,工人們還是怨聲載道:太苦太累了!
俊民化工辦公樓一樓入口處豎著一塊展板,“企業簡介”欄這樣描述:青海俊民化工有限責任公司成立于2008年1月7日,項目主要為年產2萬噸氯酸鈉和年產2萬噸高氯酸鉀項目。
項目突出循環經濟理念,充分利用格爾木市豐富的鹽湖資源和水電資源,生產鹽化工高附加值產品。
然而,實際生產中,水電資源不僅沒有成為俊民化工的助推劑,反而成為“食之無味,棄之不舍”的雞肋。
俊民化工成立之初,曾用了一段時間的大網電,后來為追求更低電價,就在地方政府支持下,在離廠區34公里的格爾木河上陸續新建了兩座裝機容量共3.3萬千瓦的小水電站,形成自發自用的孤網運行局面,在格爾木獨此一家。
本以為小水電成本低,但沒想到供電可靠性更低。除了每年8月底到10月初的豐水期,其他時間一周平均要跳閘2到3次,每次恢復供電得4小時左右。
小水電供電負荷不足時,企業還得切負荷,生產規模受到極大制約,甚至連生存都面臨困難。
杲偉說,去年5月他們動了搬廠的念頭,想把廠房從海西搬到海東,海東政府部門表示國慶節后將派人前來考察。
就在俊民化工焦灼地準備自謀出路時,同處格爾木市的青海省屬企業青海鹽湖有限公司化工分公司(以下簡稱“鹽湖化工分公司”)的日子過得也不那么好。
鹽湖化工分公司承擔著青海百萬噸鉀肥產品綜合利用任務,生產工藝要求熱電聯產。
因此,它在2007年注冊成立時,就配套新建了熱電廠,前后共建了兩期6臺火電機組,總裝機容量20.5萬千瓦。供電負荷不足部分,則向大電網購電。
海西煤礦資源相對豐富,鹽湖化工分公司建燃煤自備電廠不愁沒煤可用。但是,隨著環保督察壓力、安全生產壓力日益加重,即使是熱電聯產機組也不能無序擴張、盲目開機。
就在2015年,同樣擁有燃煤自備電廠的海西州蒙西聯堿業公司就因環保不達標被關停了。各種污染物排放指標、安全指標像座大山一樣壓在熱電廠廠長王鋒林頭上。
“這兩年我們投入2億元進行自備電廠脫硫脫硝改造,這些成本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收回呢!”8月24日,在青海鹽湖有限公司總部大樓里,王鋒林無奈地對本刊記者表示。
另外,經濟新常態下,化工企業普遍不景氣,鹽湖化工分公司也未能幸免,去年這家企業的生產線處于半開狀態,負荷只達到正常生產的70%,各項生產經營成本壓無可壓。
如何走出經營困境,成為企業高層日思夜寐的難解之題。
矛盾 凸顯
渴望改善經營狀況的還有新能源企業。
從格爾木市中心向東,沿109國道行駛約40公里,再往北駛入寬敞的光伏大道,就能看到茫茫戈壁上的“人造景觀”:
綿延的光伏面板平鋪在道路兩側,路旁平均不到一公里就矗立著一塊指示牌,上面標識出光伏電站業主名稱,大大小小有近30家企業。
自2010年以來,國內一大批光伏發電巨頭相繼入駐格爾木,使這里建成了目前國內最集中的光伏電站集群,形成東出口、南出口兩大光伏產業園。
飛機即將落地格爾木時,俯視這片“藍色海洋”,宛若平原地區一望無垠的良田。
汽車駛入一條岔道,來到三峽新能源格爾木發電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三峽新能源格爾木公司”)所屬光伏電站。
電站分4期建成,最早的一期于2011年并網,目前并網總裝機容量10萬千瓦。
這家公司總經理董衛平告訴本刊記者,青海每年按新增光伏裝機容量100萬千瓦的速度發展,光伏年平均利用小時數在全國處于領先水平,但補貼電價至少滯后一年半才能拿到,對企業現金流造成一定影響。
而因外送通道受限,加上本地消納能力不足,海西的光伏利用小時數比青海全省平均水平偏低。
作為青海兩大千萬千瓦級可再生能源基地之一,海西地區并網光伏裝機總量已超過300萬千瓦,風電也已突破百萬千瓦,新能源裝機在全省占比接近50%,另外還有20多萬千瓦的小水電機組,而本地用電負荷不高,僅87.65萬千瓦。
新能源蒸蒸日上,與當地負荷發展并不匹配。
國網青海海西供電公司營銷部副主任李鵬說,青海售電量組成以大工業為主,大工業用戶又以高耗能為主。
而海西高耗能企業很少,只有一家生產單晶硅的企業。整個海西,單戶負荷超過10萬千瓦的企業只有鹽湖化工分公司一家。
青海省電力交易中心相關負責人表示,海西電網之前屬于地方小網,主要電源是小水電,2001年由國家電網公司接管之后,整個電網才迅猛發展起來,對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支撐作用才凸顯出來。
然而,由于電源與電網建設速度不匹配,海西新能源外送受到一定限制。“光伏電站建設周期快的3個月,而電網建設不可能這么快。”
這位負責人表示,“青海是目前西北地區唯一沒有特高壓外送通道的省份。”
董衛平作為新能源企業代表,參加了8月22日由青海省政府主辦的青海柴達木綠色循環發展論壇。
他從會上獲悉,一條從青海外送河南的特高壓直流輸電通道已經啟動可研。
他說:“會上,國家能源局領導、清華大學教授都在談,要加大創新力度,加快特高壓送出通道建設。”
在新的輸電通道尚未落地之前,挖掘本地消納能力成為必然之舉。而受經濟形勢影響,海西當地負荷不斷下滑。
能否把自備電廠的發電空間騰出來,讓符合綠色發展潮流的新能源多發一些呢?
轉機 出現
轉機出現在2016年秋天。
彼時,新一輪電力體制改革已經啟動實施一年多。
隨著北京、廣州兩大國家級電力交易中心掛牌成立,各省級電力交易中心也如雨后春筍般組建起來,其中就包括青海省電力交易中心。
此前各地零星推行的“大用戶直購電”,被正式確認為電力市場化交易的組成部分。
這種交易主要采取雙邊協商、集中競價或掛牌交易方式,交易機制并不復雜,可以說已經發展成熟。
針對加強和規范自備電廠監督管理,電改9號文配套文件提出,鼓勵“在風、光、水等資源富集地區,采用市場化機制引導擁有燃煤自備電廠的企業減少自發自用電量,增加市場購電量,逐步實現可再生能源替代燃煤發電。”
對于像俊民化工這樣,“擁有自備電廠但無法滿足自身用電需求的企業,按規定承擔國家依法合規設立的政府性基金,以及與產業政策相符合的政策性交叉補貼后,可視為普通電力用戶,平等參與市場購電。”
換句話說,隨著電力市場化改革的閘門徐徐放開,擁有自備電廠的企業也能參與購電;在新能源富集地區,自備電廠關停燃煤機組,參與市場購電的意義更為突出。
而眾所周知,參與市場購電在目前的形勢下就是意味著降價。
國網海西供電公司抓住這一政策利好,主動走訪鹽湖化工分公司,希望能促成其關停部分燃煤機組,參與直購電。
王鋒林回憶說:“在青海省發改委能源局、省經信委推動和指導下,省電力公司促成電力直接交易,2016年9月15日起,我們停運一期兩臺機組,開始享受直購電價。”
熱電聯產的自備電廠如何才能壓減機組出力?作為熱電廠廠長,王鋒林熟知其中的原委:
鹽湖化工分公司一期建了兩臺5萬千瓦抽凝式機組,運行方式為一主一備;二期建了4臺背壓式機組,總裝機10.5萬千瓦,平時只開兩臺。
“因為背壓式機組要滿足化工供熱任務必須開機,我們就停了兩臺抽凝式機組。”他說,“我們現有13萬千瓦負荷,自己只發4萬千瓦左右,80%左右購自大網電,而以前最多只占30%。”
談及經濟賬和環保賬,王鋒林列舉了一組數據:去年從9月中旬到12月底,鹽湖化工分公司累計購電2億千瓦時,折算后,用電成本實際減少1400多萬元。
另經測算,直購電后,由于煤耗下降,他們廠二氧化碳排放減少近22萬噸,二氧化硫減排100多噸,氮氧化合物排放也有明顯減少。
沒過多久,俊民化工也與小水電解列,正式并網,搭上了直購電的便車。
同年9月27日,杲偉來到青海省電力交易中心申報電量,“剛開始有點忐忑,第一個月只報了1500萬千瓦時,下個月就放開報了2500~3000萬千瓦時,3個月總計購電7000萬千瓦時。”他說,去年按每千瓦時比大工業電價低8~9分錢的價格,他們開始享受直購電優惠。
今年7月13日,俊民化工兩座小水電站正式并入公網,成為公用電廠。
破局 之勢
電力交易對海西地區新能源企業來說并不陌生。從2016年4月開始,在三峽新能源格爾木公司的電量電費結算單上,就出現了“外送華東”“外送華中”“直購鉻鐵”“直購電石”等交易品種。
“青海由省交易中心統籌安排新能源企業參與直接交易。”董衛平說,去年,格爾木地區100多家光伏企業自愿與鹽湖化工分公司、俊民化工開展了直接交易。
他所在的三峽新能源格爾木公司4期光伏電站累計與鹽湖化工分公司交易電量661萬千瓦時、與俊民化工交易60萬千瓦時。
董衛平的說法得到同樣位于格爾木光伏產業園的青海力騰新能源投資有限公司格爾木分公司(以下簡稱“青海力騰格爾木分公司”)總經理王海軍的證實。
王海軍說:“統籌安排海西地區新能源企業與大用戶開展直接交易,是一種有序控制的方法,有利于形成相對公平的市場環境,防止出現惡性競爭。”
王海軍告訴本刊記者,去年年底,格爾木市發改委組織召開海西新能源直接交易座談會,會后發函就直購電方案征詢意見,提出2017年度組織格爾木地區光伏企業與鹽湖化工分公司、青海鹽湖鎂業有限公司、西豫有色金屬以及俊民化工等大用戶開展直購電。
上述方案同時明確,直購電原則是“光伏電站通過讓利的方式,讓利于電力客戶,降低上網電價,降低用電成本,促使格爾木用電客戶及擁有自備發電廠客戶恢復生產負荷、停運自備電廠、增加電量,從而提高光伏企業發電利用小時數。”
“我們肯定同意,也沒啥意見。”王海軍說,“說實話我們都怕把這件好事誤了,因為這是一年只簽一次的長期合同。”
據他所知,格爾木只有一家光伏企業沒參與,因為當時市發改委要求在幾天內就反饋意見,這家企業由于內部流程問題而錯失了機會,“那家企業后來很后悔,有一次開會還找過省里,說還能不能給他們分點(電量)。”
今年年初,青海省經信委印發直接交易方案,省交易中心按這個方案開展以年度為主,季度、月度為補充的市場交易活動。
青海力騰格爾木分公司在“海西地區電力用戶與新能源發電企業年度集中撮合電力直接交易”中,跟鹽湖化工分公司、俊民化工等企業簽署了直購電協議。
“我們當時申報了8000萬千瓦時左右電量,委托省電力交易中心跟用電企業簽約。”王海軍說,參加直購電后,他們公司的整體收益提高了,因為發電量增加了,能拿到的國家電價補貼也增加了。
在那次年度交易中,鹽湖化工分公司上報了6.3億千瓦時電量,此前他們每年從大電網購電不到3億千瓦時。
熱電廠廠長王鋒林表示,今年鹽湖化工各生產線滿開,一小時的用電量達到近10萬千瓦時,而去年還在8~9萬千瓦時之間,節約的用電成本會更明顯。
嘗到甜頭的俊民化工也申報了4億千瓦時電量。這家公司負責人杲偉說,直購電后,他們改造了生產線,平均每月比過去增產25%,“如果后續還推行這一政策,我們還打算增產,希望能成為全國最大的電解鹽企業。”
經驗 海西
海西新能源與鹽湖化工分公司、俊民化工等大用戶的直接交易,從本質上說是發電權交易,是借助新一輪電改“管住中間、放開兩頭”新政實施的創新探索。
青海自備電廠主要集中在海西。長期以來,大部分企業自備電廠游離于電力行業監管范圍之外,技術裝備水平、運行管理水平等總體偏低。
鹽湖化工分公司熱電廠作為海西地區最大的自備電廠,帶頭關停燃煤機組、參與直接交易,無疑將給其他自備電廠起到示范作用。
“這種形式帶來的變化,其實不僅僅是收益上的,還在于觀念的突破。”青海省電力交易中心相關負責人表示。
通過市場化交易,大用戶不再樂意新建自備電廠,像俊民化工就是主動要求把小水電并入大電網,形成多贏局面;政府對發展自備電廠的態度也跟以前不同了,認為大電網更安全可靠。
在環保人士看來,關停燃煤自備機組,減少大氣污染物排放,對于保護生態環境的作用更值得強調。
青海地處三江源頭,自然生態環境脆弱,一旦遭到破壞,恢復難度很大。
2016年8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格爾木察爾汗鹽湖調研時就提出:“鹽湖是青海最重要的資源……青海資源也是全國資源,要有全國一盤棋思想,在保護生態環境的前提下搞好開發利用。”
不過,要讓其他自備電廠完全效仿鹽湖化工分公司這一模式卻遇到實際困難。
李鵬曾帶著國網海西供電公司營銷戰線的員工走訪了海西另外幾家擁有自備電廠的堿業企業,從中發現了一些共性問題。
以青海堿業為例,它的報裝容量是2萬千瓦,網供負荷1萬千瓦左右,自備3萬千瓦發電機組。
若要讓青海堿業停運部分自備機組,將牽扯到以下問題:一是其現有報裝容量不能滿足自備電廠停運后負荷需求,需要增容,而增容就涉及新增投資問題;二要改造工藝,因為目前其生產所需蒸汽必須通過背壓式發電機減壓。
而鹽湖化工分公司停運自備機組不涉及上述問題。他們的報裝容量為27.6萬千瓦,正常生產最大負荷約13萬千瓦,停運自備機組后不用新增容量。
同時,他們停發的是抽凝式發電機組,保留背壓式機組,加上減溫減壓裝置,就可以滿足用汽需求。
“只要能解決這些企業的蒸汽用汽問題,政府提供相關技術改造補貼,再一個就是用電成本低于其自發電成本,就有可能讓更多的自備電廠少發停發,從而推動燃煤消減。”李鵬說。
從全國范圍看,海西的經驗不是孤例,四川、甘肅等省也正在做類似嘗試。譬如,甘肅的新能源企業就與酒鋼集團、中鋁蘭州分公司自備電廠開展過電量置換交易。
在當前自備電廠規范管理力度不斷加大的情況下,如何將其與新能源消納結合起來,形成多方共贏局面,值得各地思考與探索。
(審核編輯: Do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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